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

南湖 第二人稱 下

  "認識你們是這趟旅程中最美好的事"~心蘭


D4 南湖山莊→檢查氣象儀

      →攻主峰頂

      →收拾殘局先回頭→審馬陣山→雲稜山莊  天氣:陰有雨偶晴

  一早兵分三路,天氣的大好是促成三組人馬分道揚鑣的主要原因。懶惰的我對於基點沒有太多的想望,天際偶然的洞開蔚藍並未消彌我心中對於午後降雨的既定印象。待為續往高處的夥伴燒完熱水、整理公裝、將一切都打包完畢,便下至川堂等待出發。昨日的挑夫們正努力清點著裝備,像不精於計算象棋數目的小孩一般,怎麼總是數不對。困惑的模樣雖叫人發噱,但卻也擔心起那些莫名消失的東西,是否要讓他們付出一些勞力成果來做補償。

「要走了?」

「對呀。」

  從來就是一個不擅於開話頭、也不擅於接話的人,所以總是讓對話很簡短。將松鼠友情贊助的蒜頭放進公裝袋內,我想這是一個有趣的連結,每當我想起他說「本公司免費贈送,用不完你們再移交」的時候。

  打完有些多餘的離別招呼後,如蝸牛般慢速上登。可能是職業病(職業倔強?)的關係,一路上不由自主地回頭看,雖然後面沒有人,但看看高度也好?不得不想起八年前忍受頭痛在這條溪溝上攀爬的快感,或許我就是需要動作,不動不舒服?儘管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復發那樣的症狀,我開始懷疑以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了。

  在險峻間的平坦執行回歸自然的成年禮,然後再將那汁水層層疊疊地堆砌消散,瞬間讓自己的精神長高了些。遠方雲氣已毫不留情地隔絕了象徵希望美麗的光芒,是在斬斷亟欲留影何人的冀望嗎?我想我並不貪心,只要腦海中的那片印象、腳底下的踩點堅固、慢慢安穩地下降就可以了。所以一路遇到了誰、說了什麼,也從未真正在意過。唯一攫去我目光的恐怕只有南湖西北稜上那架完整、配色樸素的直昇機,就像風箏落在草原上輕盈,在地平線上形成特殊的仰角,讓人無法與墜機這類恐怖事件做聯想。

  我想以前的登山早已和舊時大不相同。現在山路上盡是形形色色的怪人,偶爾來句相當無聊的攀談,比起親親切切地說句"你好"或"謝謝"糟透好幾倍。偏偏就是有那種愛說、接怪話的,逼得你就算想不搭理也不行。為什麼一定得有這些多餘的問號,我想是一種裝熟使然,但卻又硬要拗成在山上"大家都是一家人"那樣的親愛。其實有這種必要嗎?我只覺得那樣假裝且不誠心的回應來去,只是在消化唾液及殺時間罷了。相較之下,安安靜靜地面對陡上或陡下便是一件很自在快活的事。雨鞋裡的、膝蓋的、肌肉的、肩膀的、受器神經的…這所有那怕是多輕微的感覺,都實實在在地反映著所謂的生活,與分分秒秒一同存在著。和在山下冷氣房內敲打鍵盤的麻痺可為對照,是少數能夠不蓋上"行屍走肉"印章的時候。

  記得八年前的我在正午十二點到達雲稜,度過了百無聊賴的數小時,於是當財哥提出作調查的選項時,有正當理由可藉機休息鬼混的我便欣然應允。冷杉、鐵杉或是雲杉的樹皮,我總沒能力去分辨,雖然它們聽起來是那麼地不同。好吃的我只認得泡茶有清香的雲杉樹葉,對森林系而言如我這般地不學無術大概是一大恥辱吧。

  不久後落雨紛紛,點滴沾濕了即將劃字的表格,尚來不及寫下E4層的覆蓋度,兩個挑夫便穩穩地踏下步來,好似眼前礙路的倒木於他們如空氣般未見。我擱下記錄板急忙將背包搬開,一面思考著他們不偏不倚步伐的訣竅,此時卻出現囫圇而低沉的聲音將我拉了回來:

「你們在做什麼?」

「喔~我們在做植物的調查。」

「植物喔。那是本來就要做的還是忽然想到才做的?」這個問題實在考倒我,轉念一想是既是財哥慈恩溪的外群,那想必是早就計畫好的吧?

「是本來就要做的啦!」我用自己的推論回答著。

「紅腺懸鈎子打個問號!」財哥響亮的聲音從與人同高的箭竹叢中傳出,急忙記錄之虞隱約聽見走遠的兩人嘴裡叨念著"懸鈎子耶…"的細絮話語,突然覺得有趣起來,迷霧中潮濕的紙張雖然難以下筆,卻也不那麼寂寞了。

  我牽掛著來時在此處望見的雪山山脈,現今已是一片迷濛。而這無止盡的下坡也僅能倚靠路旁里程數的木柱來結束。幸好手機及時的振動減退了我對下坡漫長的恐懼,安了心之後的旅程確實輕快許多,縱然這安心的過程中必定夾雜著許多贅字與無意義的呻吟。通過鞍部後的之字腰繞路果然累人,也許這就是下太久過太爽的後遺症,回到雲稜竟是氣喘吁吁,還好記得公務房的密碼,不用再罰站了。

  每個時段的山莊都有著不同區段的人所營造的不同氛圍。如一點至三點間山莊盡是一些早到的人,他們閒晃著自己的身體、緊張著他人的情形,甚至到處討論是否要先下去。而四點至六點間則是一群比較晚到的人,他們拖著疲累的身軀,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先休息。六點以後則是一群可憐的人,他們拖著快不行的身軀、想休息沒得休、想坐下沒得坐、連床位營位都不知道在哪裡。而眾人唯一的目標就是搶到今晚可以躺下的空間,眾志成城、非常一致。這個時候比較奇特的人便是外頭那一群天幕搭很大、柴撿很多、營地也亂到不行的森林警察以及置身事外、靜靜地做著自己分內工作的挑夫。

  看到山屋外的野炊景象,我沒什麼感覺也不想淌渾水。就放鬆地坐在山屋外側的長椅上,觀察一下這到底是國家公園呢?還是不國家公園?突見兩個碩大的身影在後方林叢中竄出,合理了"任意門"的神話。擋路的我趕緊讓位,好讓這龐然大物不至於閃到腰。一個下午的閒暇,又再增添了幾段簡短的對話,更多的是"無聊啊"、"發呆喔"這類難以回應下去的隨機問候。但在這時山屋內一股不善氣氛下,不時出現的這類問候總令我還不會感到太無聊。而每當希望週遭不要全是虎視眈眈的時候,好像通常只有少數人會發射出善意的電波。

  屋內屋外的蚊蚋繞來飛去地找尋他們的依歸,我竟也類似起來像幽魂般到處遊走,直到認識到是該卡位煮飯的時候,才學會去面對那閣樓上存放過久幾近發黃、散出異味的青花菜。小閣樓上的午茶時光果然非常愛麗絲,只是心境是檢舉而不可愛;而且也時常出現惹人厭惡的男性紅皇后,覬覦著我們的午茶花園。我惦記著松鼠的情義蒜頭,卻僅得到刷仔手中數顆小族群的惡耗,想起適才在樓下所聞的忙想幫也幫不上時,開始苦惱地幫蒜頭脫起衣服來。其實不是很需要它們的,但當他們被分蘗靜靜地躺在鉆板上時,利用價值便瞬間湧現。因為情義再加上情義,最後他們全進了別人的鍋裡。

  一向討厭身手油膩的我再也難以忍受一道道烹飪的麻煩,乾脆一次全下到滾水中讓他們去攪和。而長條的肉類在漫不經心之下多放了油,在加熱之後變得超容易流動,反正煮飯時最常說的話就是「隨便啦」,所以也就隨便了。每回聞到自己簡單混雜的料理所散發的詭異香味,就忍不住回頭看看那方廚師一絲不苟地處理著每一道近百人的菜色。雖然在我眼中異樣的併爐令人恐懼,但他們的專業俐落卻又叫人放心。反倒是一旁的散戶動作粗魯無禮,我嘗試挪動到較遠的地方,以免遭受無辜波及。

  烹飪時顧火一向是件無聊的工作,尤其是在人煙更加嗆鼻刺眼的時候。這時某些不經意的觀察能夠排解無所事事所帶來的空虛,順便忘卻自己曾經有過的憤怒與脾氣。然後就不斷試圖想停留在那個空間中,直到睡意旺火燃燒起。而夢中依稀夾雜的一些輕輕聲語,在所有人都一並睡去的時候,就成為我心中最想聽的聲音。


D5 雲稜山莊→多加屯山→6.7K登山口→勝光登山口→張良橋  天氣:晴

  「我說五點半就是五點半,不要再來了!」回家的一天以此開始,似乎相當詼諧。讓我想起昨日的「熱水飯後再煮,不要再問了,很煩吶!」,這樣的回答、那樣被拒絕的難堪,竟然禁不住想捧腹大笑。

  就是故意要等待他們一點也不可惜的離去,再繼續戴上自己最後一餐的大廚帽。數著睡袋的身影看起來總是如此焦急、加以睡袋圓滾滾身軀的不合作向地板親近,一切的動作就顯得更加忙亂。匆匆送上份量不多的米粉、匆匆整理好堆置的公裝及餘糧、再匆匆匆匆地到外頭看看收拾的情況。要走了是我的否定,他們的肯定,趁著早時晨光在中央尖及其溪溝的見證下閃耀了一次快門,多發出了支吾數字。這樣的認識後指過了嚮群服上的名字,我就成了一年想一次的柚子。

  離開雲稜前瞧見誰白花花的蜜桃,厭惡著許多路旁蚊蠅的根源。分開我的注意力,突然想到半小時的距離有多遠,也許是自信地在能力所及,明知有不斷且不輕鬆的上坡,仍舊暗自決定奔上前去,或許…。

  木杆鞍部是舊識聚集聊天的好所在,巧遇北一段的松鼠及百步蛇,輕聲招呼過腳步卻未曾停留,只因社會隊是阻礙速度的最佳柵欄。一面趕路發現自己的腳步似乎不再如同以往那般偏倚,難道是新雨鞋?這一路以來尚未發生摔落顛簸的情況,小腿、膝蓋呼吸的狀況都相當配合,不過一小時,多加屯山的叉路便遭到我的經過遺棄。而山友的禮讓始終建立在後頭的我給予的龐大壓力,超車是一件再累人不過的事,但想超車超不過更是件讓人怒髮衝冠的事。現在的我一點也不想同誰哈拉,松風嶺多餘的疑問以飛快離開的腳步回應,我需要一個人的安靜、需要靠自己辨別路跡的快樂、更需要趕上那半小時的差距。

  之字形的坡度總要讓人俯首稱臣,護膝的保護已然無法再支撐下去。過勞的它不斷發出休息的警告,於是我放棄一追再追的堅持,決定到登山口來個大大的休息。至於無緣就是無緣、身體不行就是不行,坦然直率地接受它,也沒什麼不好。

  聽見下方登山口嘈雜的聲響,暗暗祈禱他們別上來跟我卡位會車。黑蠅如影隨形,如同登山口又有熟悉的身影招呼起來。那無聲的肯定是一種莫大的鼓勵,我拍了拍膝蓋,只因為它真的可以做到追上半小時的差距。我在人群中找尋棲身之地,拿起最後的水果提振精神。在這裡並未有善意發出,反而瞧見男性紅皇后一臉難色地不悅。我既不是愛麗絲也並非惹毛誰的無辜青蛙,一切當作視而不見,眼中就剩不到五個人。不久後淨空,他們的離去像一陣詭異的怪風,還有適才死不讓路的可惡丫頭,算了讓他們去衝去比,我們絕不會是同路人。

  南山村的泰雅滿口紅言,呼出豪爽的氣魄,哈哈笑地直邀我們到他家去玩。看見兩個挑夫的背擔,也說要年輕就上肩。

「要走了嗎?」

「厄…好呀。」原本打算在此多休等待老師的我,為了路程上更熟識的言語輕易地違背所有原在腦海已設定好的承諾。你知道,就是不走,我也肯定要再追、或再坦然接受一次的。

  一向習慣在別人後頭亦步亦趨的我,這回被勇氣及稱讚逼到了最前方,成全所謂聊天的路隊。本應是散步放鬆的林道,一路走來卻猶如行軍踢步緊張不已,一面傾聽背後踩罐愛生氣領隊與他們之間的笑語,一面還得專注在速度及不可跌倒上。他們細數著挑夫的班數,以姓為名,莫大的名氣好似散發出無限的光榮。在山徑上,確實他們是可以叱吒一世的。

「柚子,你怎麼不用頭帶?」聲音突發地讓我稍稍轉不過那根控制應答的神經來。

「我…我沒有頭帶呀,再說我的沒有那麼重,不用頭帶啦。」從來沒想過也沒用過頭帶的自己,一點也不覺得將來可能會有用到的一天,因此肩膀就活該受罪。

  終於到分道揚鑣、快樂的4.8K,我揮揮衣袖、拒絕和他們說再見,低頭轉入挑夫的身後、芒草夾道掩徑的防火巷中。我不斷地提出心中所有的疑問,也幸好他們從不拒絕回答。或者偶然發現自己所處單位與他們有些對立,便悄悄地退出這個可能會挑起燎原之火的話題。一來一往間深刻滿足了我對民族及職業的好奇,甚至到最後看著對蔥(韭菜?)發笑的他也懷疑著其中是否藏有哪些故事。用肌力穿越瘦稜上的倒木已非我這半殘的人所能負荷,他們卻能輕輕鬆鬆地魚貫而過,敬佩之外,也格外稱奇。只可惜不短且火辣曝曬的路程就在幽默和汲取的知識中來到盡頭。縱然時間及長路過去得太快,我仍然會記得他們對歲數的詮釋及手上戴戒指的的巧妙形容,也不會忘記說好要一起去打獵的承諾,畢竟這是很難得的交誼呀!那遙遠丹大的西方終於有我的朋友了!

  張良橋的森林警察們熱情地迎接我們(我應該只是附帶的?),與他們年齡層不同也就無法多攀談幾句。我搭乘著雨鞋軌道滑翔過去,多了幾個數字及英文字的聯繫,我想是真的可以成為很久很久的朋友,而非只是山路上萍水相逢的過客。

  不好意思地讓熱心卻立場對立的警察們送到了勝光工作站,我與蒼蠅的約會在護踝、護膝、襪子及背包上展開。爾後看見結束工作過路的你們,悉心停下在那一段間隔外相互吶喊的聲音,就像秋日偶見的艷陽,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涼風中,熨燙我微皺的心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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